再见，大老刘

初 见

人生最美是初见。刚跨入初中，我们对新学校的一切都充满着期待。我呢，对素未谋面的语文老师，更是浮想联翩。要知道，我最喜欢的学科就是语文。读小学时，教我的语文老师都是年青又文雅。我寻思着，马上要解开面纱的初中语文老师，也不会逊色到哪里去吧？上课铃声还没有响起，一位顶着满头白发的老头，晃悠悠地踅进我们教室。老头左顾右盼，前瞻后顾，难道是检视教室设备是否完好？大伙都沉浸在遐想中，谁也没有闲心关注这老头。只有同桌灰灰兔悄悄嘟囔道：“快上课了，老电工来教室里干啥？一切都是崭新的啊！”“丁零零——”上课铃声一响，这老头刚好转到讲台。我们正准备欣赏他狼狈走出教室的神情，可他竟然用洪亮的声音喊道：“上课！”上课？“啊……”我们惨叫起来。有没有搞错，这老头就是我们的语文老师？老头眨巴着眼睛，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扫视着我们。我们极不情愿地站起来，稀稀拉拉地喊了一声：“老师好！”“同学们好！”老头露出错乱不齐的牙齿，缓缓道，“没错，我就是你们的语文老师，刘老师。”或许，怕我们没有听清楚，他快速转过身子，在黑板上写上：刘。我看到有同学蒙眼睛，有同学敲桌面，有同学龇牙咧嘴，有同学跺脚……是不是拿错了剧本，我们的语文老师怎么会是个糟老头？我们脑海中的语文老师应该是女性：青春、靓丽、知性。大伙愤愤不平地抗议道：“这啥学校啊？语文老师怎么会是男的？还是个老头，这还能让我们好好学习祖国的语言文字吗？……”坐在后面的那个胖男生，憋着公鸭嗓问：“刘老师，您芳龄几何？”老头微微一笑，“哈，叫刘爷爷，就不会错啰。”老头摸摸颌下的胡须，继续说道：“带完你们这一届，我就退休了，你们可是我的关门弟子，可要争气守好门啊。”嘘嘘嘘……我听到好些人都在倒吸冷气。唉唉……玩完了，全玩完了。一个早该退居二线的糟老头，竟然要带我们到毕业，这真是逆天啦。学校这种安排，是想让我们前途尽毁啊。我们班语文肯定没救了！要知道，语文老师明明可以靠脸，就能提高学生成绩。就他这满头的白发，晃得我们心里下雪般，拔凉拔凉的。哼，我们班语文这艘大船，不撞礁才怪呢。……第一堂语文课，我们都沉浸在愤愤不平中。这老头到底讲了啥，我们一头雾水。课堂上一片死寂，任凭这老头唱念做打，插科打诨，我们统统佛系，老头只好自问自答。活该啊！

昵 称

两周过后，同学们都熟悉了。胖的瘦的，高的矮的，都打成了一片。大伙开始根据外貌特征、兴趣爱好等取昵称了。什么长颈鹿、机灵猴、跳跳虎……把活生生的教室，变成了斑斓多姿的动物园。好在，大伙都是同学，也无恶意。大伙的昵称折腾好了，又暗地里酝酿，该给老师们上昵称了。数学王老师兼班主任，他上课的口头禅是：懂吗？于是王老师荣膺为：王懂。英语Miss兰，婀娜多姿，长发飘飘，长发上喜欢别一枚蝴蝶夹。大伙就地取材，给她取的昵称是：蝴蝶兰。老头呢，他的昵称一直是个空括号，空荡着。有人试着整了几个，大伙不满意，也不肯叫响。这几个昵称就像随风而逝的火苗般消失了。要知道，哪个老师在学生心中没留下响当当的昵称，那是相当恓惶的事件。而且，在学生之间，谁还会正儿八经地叫老师真名？昵称才是硬通货呀。可能是“恨屋及乌”，就连语文课代表，也整天唉声叹气，觉得委屈。每天，我们都把语文作业留在最后完成，甚至放弃，老头也只能干瞪眼。因为学校有规定，晚上十点后，如果家庭作业没完成，可以不做。这些天，其他作业都交得齐齐整整、郁郁葱葱。语文作业呢？稀稀疏疏，杳如春草。一天，老头在讲解试卷上的一道阅读理解题。文章的主人公叫“大老刘”。大老刘住在一条坑坑洼洼的马路边，时常有车辆陷入泥坑。大老刘坚持免费为受困的司机推车，可一帮小年轻帮人推车后，要索取费用。小年轻认为大老刘挡了他们的财路。为此，大老刘屡遭暗算，最后连他住的茅草屋，也莫名地起火了……老头讲得爱憎分明，情绪激动，血脉偾张。我们似乎也受到了感染。不知道谁大喊了一声：“大老刘，好样的！”大伙争着喊：“大老刘，好样的！”很多同学还没有反应过来，而反应过来的同学，已经狂笑不止了。我们没有料想到，老头就这样获得了昵称。这昵称叫起来还无比亲切呢。更诡异的是，这篇文章，后来有同学发现，就是刘老师写的，发表在某杂志上，被人设计成了阅读理解题。有意思。

上 课

这些天，我们也接触到了不少往届的学生，说起大老刘，他们纷纷竖起大拇指，直赞叹：幸运，真幸运。真幸运？难道我们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吗？或许就像俗话说的那样：心态一变，世界就倩。还别说，几周下来，大老刘完全颠覆了我们对他最初的印象。以前怎么看，都觉得他是一个粗鄙的糟老头。现在再看他，白多黑少的头发，正统的外装饰，怎么看都像是一位知识渊博、成熟稳重的学者模样。上他的课，简直……啦。瞧，他来了，刚一进教室，尖叫、欢呼和掌声顿时响起，就差“长枪短炮”的闪光灯了。可谁知大老刘十分配合我们，应景地说了声：“低调！低调！”又引得大伙笑得人仰马翻、虎啸马嘶。大老刘说要低调，但他上起课来，那是一点也不低调。他上课时总会用好几种语调，甚至是怪腔怪调。就拿他读课文来说吧，开始是用平和的语气读，慢慢地，语调开始忽强忽弱、忽高忽低，颇是搞怪。等读到重点处，他会突然加重语气，拔高响度，把一个个词语，重重地砸进我们的脑海。有时，他还会变音，异常惊悚，打瞌睡的同学，准会来一个惊吓，顿时神清气爽。每每读到最后一个字，他会拖长语调，宛如绵羊音。语气厚重时，与牛的“哞哞”叫声，颇有几分相似。他读课文时，下面常有人捂嘴偷笑，乐不可支。他讲解作业也是一道妙趣横生的风景。平时的练习卷都是基础题与文言文搭配而成。每次讲基础题，他总会说“老血都喷出来了”。当然，是被我们千奇百怪的错法笑得“吐血”，吐完了，擦擦嘴，还要接着讲，边讲边接着吐。“吐”完了基础，就该讲文言文了。他讲文言文时有一个招牌动作，一手拿着作业，另一只手拿着戒尺。讲到重点处，在提高声调的同时，还伴有快速的敲桌声。随着题目的难易变化，他就像敲架子鼓一般，咚咚锵锵，好像为演唱会伴奏。整份作业讲下来，可谓是抑扬顿挫，活色生香。在“交响乐”中，许多知识就像溪流，汩汩灌注在我们稚嫩的心田。大老刘上课，不像别的老师那么古板、僵硬，他有属于自己的风格——幽默、风趣。他是自己作怪，愉悦我们。我们都爱上了大老刘的语文课。有趣呢。

球 赛

大老刘喜欢的运动是篮球。在大课间，大老刘经常在操场上练习投篮。我们班同学都喜欢足球，对篮球的基本规则一知半解。一次，隔壁班竟然朝我们挑衅，要和我们进行一次篮球友谊赛。说是友谊赛，其实就是挑衅赛。由于实力明摆在这里，我们都不敢去迎战。这件事让大老刘知道了。他说：“怕啥，打就打！”大老刘还毛遂自荐，亲自来担任比赛的裁判。那天，大老刘穿上了洁白的衬衫、黑长裤、运动鞋。更让我们惊奇的是，他竟然戴起了眼镜。要知道，大老刘近视很低啊。我们笑他，“戴眼镜干吗，装酷？”他说：“这样看得更清楚一些，不错判。”说句实话，我们对这次篮球赛不抱任何期待，也压根没有想着去演练战术。在比赛中，我们一团糟，简直是让观众看了想骂人。有几个同学，连球都不会运，抱起篮球就满场疯跑；更可怕的是，一个力大无比的家伙，抢到球后就手忙脚乱地乱甩。终于，那家伙把篮球甩到了大老刘的眼眶上。眼镜“咔嚓”一声，镜片飞溅。幸运的是，大老刘眼睛并无大碍。大老刘把玻璃碎片扫除后，继续在场上飞奔。由于我们和邻班水平相差太大，半场下来，我们输得落花流水。接下来的比赛，我们消极怠工，坐等失败。第二天，在上完《登上地球之巅》后，大老刘愤怒了。这是他第一次生气。他厉声说：“真正的英雄，即使面对失败，也是勇敢面对。同学们啊，输球并不可怕，可怕的是自我放弃的心态！”那堂课，大老刘说了很多、很多。下课铃声响起。这时，我们看到他用力挥起右手，用气吞山河的语气说道：“逆难而上，奋发勇为，乃我门下弟子之魂！”课间，教室阒然，我们没有一个人出教室。大伙都在思忖着大老刘刚刚讲的话。在以后的日子里，不管人生路上面对，我们班创造了学校历史上的一个奇迹。我想，这和大老刘对我们的精神引领是分不开的。肯定的。怎样的艰难困苦，他都鼓励我们要“逆难而上，奋发勇为”。就这样，他一直拎着我们的灵魂上路。正是在这种精神的熏陶下，在以后的日子里，不管是篮球运动还是学习，我们可以输得惨烈，但从不轻言放弃。在困难面前放弃，是我们班的耻辱。后来的中考，我们班创造了学校历史上的一个奇迹。我想，这和大老刘对我们的精神引领是分不开的。肯定的。

吟 雪

永远记得那个日子：12月8日。江南的冬季，突然下了一场鹅毛大雪。江南的冬季，向来多雨少雪。同学们见到雪，比见到亲人还亲切、还欣喜。本来大课间有四十分钟的锻炼时间。可校园广播突然说，大雪覆盖了校园，暂停一切室外活动，安排老师上课。课间十分钟，全校师生只好站在走廊上，眼巴巴地看着雪花兀自摇曳。上课铃声响起，大家都郁郁寡欢地回到教室，心思却还停留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上。大老刘来上课了。我们纷纷抱怨，多美的雪天，竟然不让我们去堆雪人、打雪仗。大伙死皮赖脸，央求大老刘说：“行行好，让我们出去赏赏雪吧，大课间本来就该在操场上锻炼啰。”大老刘支支吾吾地说道：“这个……那个……”我们一个个朝大老刘谄媚地说：“学校里就大老刘最好啦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。”大老刘又支支吾吾地说：“这个……那个……”我们知道大老刘的担忧，纷纷保证，我们会一个个完整无缺、毫发无损地回来。大老刘或许看着我们实在可怜巴巴。他大手一挥：“好，你们出去玩二十分钟，二十分钟到了，马上回来上课，要悄悄去，悄悄回，不带回一片雪花。”我们一个个就像脱缰的野马、出笼的囚鸟，风一般呼啸着朝操场飞去。顿时，操场上雪花飞舞，一个个雪团在空中飞奔。同学们的呼喊声、尖叫声、欢笑声，夹杂在簌簌的大雪中。突然，下课铃声响起。一堂课就这样被我们玩完了。我们赶紧溜回教学楼。其他班的同学，羡慕得直掉眼泪。我们路过时，他们纷纷让出道路，侧目而视，仿佛我们是一群浴“雪”奋战后归来的勇士。我们潜进教室，诧异的是，教室里除了大老刘，还有唐校长。恰好，上课铃声响起，唐校长只好满脸怒色，离开了教室。还是语文课。大老刘说：“难得的玩雪体验，我们这个单元正好学诗歌，不如，我们就来写首关于雪的小诗吧？”我们纷纷叫苦。这时，只见大老刘在黑板上飞快地写道：下在江南的雪/不是垂柳上/迎风飘飞的柳絮/不是荷瓣上/晶莹剔透的泪珠/不是桂花梢头/幽幽淡淡的清香/不是墙角梅枝上/寒瘦的枯枝/下在江南的雪/是记忆中/爷爷斑白的鬓发（《下在江南的雪》，大老刘）大老刘说：“别怕，大胆写，想到什么写什么，记住，敢写比会写更重要。”在大老刘的蛊惑下，我们纷纷在黑板上留下了或长或短的诗行。呼啸吹过平冈/雪调皮钻进裤管/银装包裹的操场/留下一道童真的痕迹（《痕迹》，灰灰兔）雪已下/幻化成一缕缕轻盈/柔情了整个江南（《柔情》，跳跳虎）与雪相语/隔浓云/尽此生/却难忘（《追雪》，小白狐）这些短诗，后来被大老刘编成“江南冬季里的雪语”，作为专辑发表在杂志上。有意义。

分 别

不知不觉，我们迈过了初一，闯过了初二，站在了初三的门槛上。一回到学校，我们就满校园找大老刘，但奇迹没有出现。出现在语文课堂上的，是一位靓丽的女老师。外表和形象，完全吻合我们初上初中时对新语文老师的期待。但此时的我们，似乎完全丧失了对美女老师的兴趣。早在初二放暑假时，大老刘就和我们做了告别。大老刘说他很遗憾，由于学校新的安排，他不能带我们到毕业了。后来，我们才打听到，一所郊区学校刚加盟了我们学校，学校派大老刘去“支教”。记得分别时，大老刘和我们一一拥抱。那些男生强忍着泪水，喉管哽咽。我们这些女生，哭得稀里哗啦、花容失色。大老刘说：“师生一场，早晚都得分别，在你们生命的驿站上，我只是燃灯者之一，不是唯一。”大老刘说：“如果你们以后想我，就给我写信吧。”大老刘给我们每人准备了一个信封。奇怪的是，每个信封上都写好了两个收信地址。大老刘说：“哪天，你们最想和他诉说时，就在信笺上写下来，并寄给我，每人一生只有一次机会喽，可要慎重了，如果是近二十年内给我写信，就保留现在的家庭地址，如果是二十年后给我写信，就保留我家乡的地址。”我们早就知道，大老刘的家乡地处江南赣中，离宋代诗人杨万里的故乡只有十公里。突然想起，大老刘和我们说起过，我们是他的最后一届学生。后来，我们才知道，大老刘其实年龄不大，才四十出头，只是头发长得太着急了。怪不得，小白狐多次八卦道：“大老刘马上退休了，可皮肤保养得好好耶，什么秘籍？”后来，我们才知道，大老刘每带一届新生，都会说：“带完你们这一届，我就退休了，你们可是我的关门弟子，可要争气守好门啰。”我们也向大老刘求证过。大老刘笑道：“以前是带过不少关门弟子，可由于我关门太猛，都把他们脑袋夹扁了，只好再带下一届，希望你们脑袋结实点，哈哈哈。”大老刘就是这样，风趣中自带幽默，幽默中自带睿智。可知这种风趣和幽默，是课堂上最稀缺的空气和养分。时光荏苒，和大老刘的分别，慢慢拉长。很多次，我都想提笔和他写点什么，可总觉得还不是最佳时候。至于什么时候是最佳时候，我也不清楚。一次次，我翻出大老刘留给我的信封，试着在信笺上写上一些话，但最终却没有把这些话塞进发黄的信封。每次，我都担心，我浪费了人生路上，最想和大老刘诉说的唯一机会。就这样，大老刘留给我的那枚特殊的信封，一直藏在我心底。暖暖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