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好,时光
舅舅的菜园里安了一个水泵。这里有最好的黄河故地的水,清凉甘甜。下午水泵将水抽出来,顺着一畦畦的菜地进入菜园。
我把手和手臂伸进水里,发觉夏天里抽出来的水冰凉冰凉的,像是现在的冰箱里冰镇过一样。从水泵的沟渠到菜园之间,沟渠的宽度在慢慢缩小,以便水流到每棵菜的身旁时会变得轻柔缓和,那些菜不至于受到惊吓,它们会慢慢地接受清水的的抚摸,亲吻,然后会感觉到水的清凉,它们的灼热正遇上这种清凉,于是相互融合,水乳交融。
舅舅原来一直跟朋友们出去做生意的,到南方去。他走时总说他的朋友们怎么来劝他加入,怎么离不开他,他有技术对人真诚,然后去南方之后回来,他的朋友们都变成了敌人,因为他说他们合伙来骗他,只有他赚到的最少,别人合伙“分脏”,他怎么能不气愤,之后就打了起来,所以成了仇敌。然而,一年之后他又说同样的话,又有别的朋友要他加入,之后又是同样的结局。这些都是他的一面之词,不过,他的那些朋友们都确实赚到了钱,之后到县城发展开了酒店、商店之类,只有他依然在村子里混,他说他再也不去南方做生意了,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公平公正,没有仁义道德,人们除了钱之外什么都不认。等等。所以,他很坚决地在离我家(在我家的后面,也就是北面)只有二百米的地方,这块属于父亲的田里种菜了。
种菜园还有一个好处,就是在这里可以盖一个简易的小屋,他可以住在这里,不用跟姥娘整天相对,他说姥娘的唠叨让他受不了,长期在一起他们之间也像仇敌。有一次我母亲神秘地说,姥娘怎么来找舅舅,可能带来了好吃的,怕她见到,还藏藏掖掖的。她说我舅舅还不耐烦地将她送来的东西放到一支大绿碗中,好像是炖肉,她闻到香味了。
舅舅的菜园里种了好几种菜,但他好像对每棵菜都熟悉和了解,仿佛它们是一个个不同的人,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地方,它们虽然不说话。但在我看来每种菜都长得一样,比如,茄子都是紫黑色的,西红柿整株是绿色的,结的果子先是绿的,熟了才是红的。但在舅舅那里不是。他告诉我有一棵茄子,因为下面结的一只茄子太大,养分都供给它了,所以这棵茄子有两朵花没结果就落了,大概那只大茄子长得够个了,所以现在上面有两朵花没落,还结出了绿色的小茄子,花刚落后结的茄子是绿色的。他说他今天就摘下那只大的已经长成个的大茄子,这样那两只小茄子就会长得快了。我想他可能对每棵菜有几朵花都知道,而且熟悉得可以像朋友一样对待它们。他因此可能知道什么时候该上肥了,可能那些菜会告诉他也说不定。他因此知道何时该浇水了,他说上午浇水水温和菜地的温度差异太大,所以要下午浇,我想这大概也是那些菜告诉他的。不过,他跟它们成为朋友后,它们不可能背叛他,不会跟他成为仇人,所以他在这块菜园里种菜种了好多年。
后来当舅舅到了六十岁,去了镇上的幸福院之后,他老是抱怨院里只有他一人干活,种菜,我说,你可以不做,让别人做。他说他们都做不好,一畦畦的菜地都种不直,弯弯斜斜的像什么样子。我说那你就自己做吧,就当锻炼身体了。
记得很早的时候他编筐,用紫穗槐和红柳编,紫穗槐有一种特殊的辛辣味道,闻到这种味道五分钟我就会头发晕,所以,我总是远远地看着他在院子里编筐。他编得很慢,他说慢工出细活,他说他的筐子在集市上总是卖得最贵的,但总是有人舍弃便宜的来买他的,他总有几个老顾客,他说他会仔细地审察每根红柳和紫穗槐的枝条,以便在每根枝条最粗的地方,在相对地用最细的枝条,这样才严丝合缝。我说有必要那么仔细吗,人家买去还不是用来盛青草,甚至是背着它盛在路上捡到的牲畜的粪便。他说别人买去后做什么用途他不管,但只要是他编的筐就一定要让它无可挑剔才行。他边说边在筐的收尾处编上一圈花边,用红色的红柳和白色的柳条混编,花纹很漂亮。但我有些不屑。
我姥娘说得对,别人编十个筐他才编一个筐,照这样就是买得再贵也是赔本赚吆喝。我想舅舅这一辈子也算不对经济账,怪不得跟那些做生意的朋友都成了仇人!他这样编筐只能单干,有谁想像大家与他合伙“编筐”,他这样别人还不气疯了。
好在他编筐用的材料都有,也不用去买,像红柳,在河滩那边的一大片荒地上长满了红柳,它们开花时真是很漂亮的一大片,红云似的海洋一般。紫穗槐也很多,它们都应属于灌木吧。对土嚷和环境要求不高,生长得很快,也都开花,我喜欢望着它们开花的样子,材质用来编筐也算不错了。
后来当我三十岁以后,我学会了问候时光,我会对着一棵茄子说,你好茄子;对着西红柿说,你好西红柿;对着一棵葱说,你好,你这棵焉里吧唧的大葱!你好,我们过去的时光!
B父亲的西瓜田
我十三岁时父亲在种西瓜。那时候没人种西瓜,父亲瓜田附近种的都是玉米或者棉花,所以我们的西瓜田就很另类(我觉得在父亲这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的头脑里也有一些切实际的想法),我得以在暑假期间帮着看守瓜园。我很安全地看守着西瓜园,没遇到坏人甚至没遇到前来偷西瓜的人。我只是拿着一本书,看看书,天马行空地想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,在下雨天还可以倾听来自旷野的各种声音,雨打在玉米叶上的声音,打在棉花叶上的声音,打在树木,那些果树和杨树上的声音。
在阳光很好的时候,一大早我来到瓜田,而父亲在夜间看守后要去吃饭,然后到其它田里干活。我站在棚外,听见鸟儿在啾啾鸣叫,我会闭上眼睛数着那声音,每几声长的啾啾声里,有一声短的,像叹息一样,仿佛鸟儿在歇一口气,接着又是一连串的叫声,像我在每天清晨离开家时,家里墙壁上安装的那个小匣子里流淌的音乐声(专门广播国家大事,但有时音乐声),阳光也像在演奏着,它那样轻轻地洒在我的身上,洒在西瓜田里,每一棵瓜秧的叶子和葡附着的縢茎都在阳光下静静地呆着,它们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伟大的东西,它们被震慑了,没发出一点的声音。
西瓜的看守棚很简单,但像个小屋子,斑斑驳驳的防雨油毡纸,支起四个角,代替作门的是白色的塑料布,因为在其它方面使用多年已经分不清颜色,但看得出底色为白色,中间一张小木板床,看守的人可以躺着或坐着休息。我大部分时间躺着,一张花床单还算干净,但我知道床单下面的褥子很破旧了。我有时无聊会掀起来看。
我知道在不远处,会有一男孩子来田里干活,他比我大几岁,已经能帮父母做田里的事了。他没什么特别之处,只是个子长得高,也比较英俊,所以,我在心里时常盼着他能来到我看守的瓜棚里,跟我说几句话。对他有了恋爱的感觉吧,那时根本不懂恋爱是什么,但朦胧地就是喜欢他。所以我现在想那时该是有了恋爱的感觉吧。希望他来说几句话并不是我自己在棚里感到寂寞,我从小就喜欢一个人呆着,读书、静静地发呆,沉浸在自我当中,那将是更美好的事。可是偶尔会有让他降临的想法。
那一天下雨,滴滴哒哒的雨声是那么悦耳亲切,一声声地在我的心间响着,美妙在响着,愉悦的情绪感染着我,我要唱歌,却不会唱什么。正在这时,我看到一个男孩子敲打了几下塑料门帘,说,我能进去吗?
我立刻知道那是他,虽然从末听过他的声音,姥娘讲故事经常说如果你一直在想着一个人,那个人就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。我想一定是他。我下去掀开门帘,他走进来,摘下头上的一小块塑料布,塑料布小得只遮住他的头部,他的两肩都已淋湿了。
我搬了棚里的一个马扎让他坐下,他大大的眼睛看着我,说了一句我很不高兴的话,他说,你放暑假了,我好像听说你在班里学习不错。
他以大人般的口气说话把我当作了小孩子,我点点头没说话,然后空气就像凝结了一般,我们之间再没有说任何的话。我看到他黑黑的脚趾在塑料凉鞋里露出来,经过走田里的路沾上泥水是不可避免的,但那脚趾是那么黑是我不能接受的。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趾,它们也装在塑料凉鞋里,但不是那么黑是黄色的,微黑的,相对于他的是白皙的,是正好的颜色。我低头将脚趾动了动,又将它们藏起来,仿佛这是我的优势会伤害到他。有谁知道到底什么样颜色的脚趾才是正好的,附合我内心要求的?我就这样以这个理由从此将他在我的内心删除,并为以前盼望他来的想法感到可笑。
尴尬的气氛好在很快就结束了,外面雨停了,他告别走了出去,我从内心里舒出一口轻松的气息,然后继续躺在小床上读书了。
不过还有很多时候我跟西瓜说话。我的西瓜一个个被摘走了,只要父亲觉得它们已经熟了,它们就被装到了地板车上,去了集市,那一年,我父亲的西瓜田比别人同样大小的地种玉米要多赚了一些钱。虽然不多。最后剩下了一个西瓜,父亲说这一个可以留给我,我可以不吃一直放着它。我知道父亲种的西瓜很甜,父亲说买他西瓜的人下次上集还会来买。可是我一直看着那个最晚结瓜的西瓜,我想那朵西瓜花可能以为自己再也不能结果了,它会像其它没结果就凋谢的花儿一样谢了,然后就拉倒了,完了,死了。可是它根部的营养还足以让它结果。于是,这个西瓜,它在最不利的环境中(天气越来越冷了),在不停的秋雨中,在叶子不再浓绿,光合作用形成的养分越来越少的情况下,它努力地生长着,我隔一天去看它一次,我在它的身上下了咒语,我像一个“神”一般对着它不时点化它,让它醒悟它结成长大为一个西瓜的重要性。
终于有一天,我再看到它时,它已经是一个西瓜,不如最开始结的西瓜那么大,个头小一点儿,但已经是个西瓜,有着一个成熟的西瓜所拥有的全部属性。它身上也长着漂亮的花纹,我开始时一直担心它长不出同其它西瓜一样的花纹来。它圆溜溜的,我还在它的下面垫了一张干黄的西瓜叶。
我禁不住对它的赞美,我每天对着父亲汇报这个西瓜的情况,迟迟没有把所有的西瓜秧弄走的父亲,这时可以动手弄走所有的西瓜秧了,要为秋分时种麦做好准备了。他说这个西瓜是我的了。
我把它藏在放农具的西屋里,把它伪装起来,用一块旧的分不清颜色的布挡住,再放在靠近铁犁的地方,像是无意扔在那儿的破布。可是,有一天,我看到两个弟妹嘴上挂着红色的汁水,各自手里拿着半块切开的西瓜,桌子上是一只西瓜的残渣,我的头里有什么东西响了一下,但我不敢确定这就是我的那个西瓜。我笑着问他们在那儿弄的西瓜吃。他们说了,我的那只瓜再不吃就要烂掉了。他们早就知道我有一只自己的西瓜。
我没有哭我的那只西瓜,就像我哭被卖掉的老牛一样。
我想可能那就是它的归宿,无论是被谁吃掉。只是我记住了它的样子,还有它努力生长的那些我陪伴它的日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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